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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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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蘇雲從來沒有想到因為一本草稿本,她在千頤一中的風光日子就到了盡頭。某天,她在自習課上寫不進作業看不進書時,腦子一抽,順手在數學草稿本寫下了幾行字。她也沒寫什麽特別見不得人的東西,她就是寫道:“我喜歡駱承和。我睜著眼睛的時候一眼就能找到他,閉上眼睛時滿腦子還是他。”

嘖嘖,她自己想起來都覺得一陣惡寒。她那天一定是抽風抽到了一定境界,才會獸性大發,寫下了如此深情款款的文字來表達自己對駱同學的傾慕。

這本草稿本被別人看到了。風蕭蕭兮易水寒,腦子一抽兮不覆返,尚蘇雲切身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她惡狠狠地把無辜的草稿本塞進書包,嘩啦一聲拉上拉鏈,把書包甩上肩頭大步走出教室。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十月。下午最後一節課已經結束,教室裏亂哄哄的,尚蘇雲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迎面撞見了魯君堯。魯君堯穿著一件寬松的白色連帽衛衣,烏黑的長發在腦後用黑色橡皮筋紮成一個簡單的馬尾辮。見她一臉晦氣地往外沖,魯君堯便笑著攔住她:“尚大小姐,又要違法亂紀了?張老師說有事要講,讓大家先在教室裏留一下。”

尚蘇雲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甩下一句“不用你管”就揚長而去。

魯君堯楞住了。她不解地看著尚蘇雲,但尚蘇雲沒有理會她。她蹬蹬地沖下樓,頭也不回地跑了。獨自騎著自行車離開校園的時候,她才漸漸冷靜下來。想起剛剛魯君堯怔住的樣子,她心裏不禁一陣後悔。唉,畢竟,這件事說到底並不是她的錯。

事情是這樣的。前一天,魯君堯向她借數學作業本訂正習題,是她自己粗心,不小心把草稿本當做作業本錯給了她——那本正巧寫了她心事的草稿本。尚蘇雲根本不知道自己拿錯了本子,一下午都若無其事地在課上聽歌發呆睡覺。

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魯君堯的同桌於思卉突然走過來,把那本草稿本啪得一聲摔在了她面前。

尚蘇雲火冒三丈地擡起頭來,於思卉這個女人吃錯藥了麽,好端端地跑到她面前來摔東西幹什麽,找抽啊。

可是還沒等她發作,於思卉就笑著說:“魯君堯讓我把作業本還給你。”

說話的時候,她那對薄薄的嘴唇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尖酸刻薄的眼睛隔著眼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好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桶冰水一般,尚蘇雲突然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接過草稿本一把塞進抽屜裏,動作快地有些過火。

魯君堯和於思卉是全班成績最好的兩個女生,駱承和就坐在魯君堯的前面,八年級10班的同學把他們三個叫做“實力三角區”。尚蘇雲想象得出魯君堯看到她寫在本子裏那句話時的樣子。她一定是一臉的驚異和竊喜,然後立刻塞給於思卉看,接著兩個人就頭碰著頭偷笑:“我用兩個禮拜的飯錢跟你打賭,你絕對想不到尚蘇雲喜歡誰。她的情詩寫的這麽肉麻,怪不得語文成績倒數第一。”

尚蘇雲快要被自己想象出的逼真畫面給逼瘋了,於思卉那副了然於心的神氣和嘴角嘲諷的微笑讓她想操起菜刀來砍人。她只想趕緊沖出教室離開這個該死的學校,最好這輩子也不要回來。

也許你覺得這只是芝麻點大的小事,但是請註意一下故事發生的時間,這是2005年的千頤一中初中部,沒有人公開談戀愛,沒有人抽煙喝酒,一丁點兒違規逾矩的事情都可以成為好幾天的八卦謠言。在一個小城重點中學的初中生眼裏,班級就是他們的社交圈子,學校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很多外人看來無足輕重的事情在他們眼中會無限放大,這種心境只有經歷過的或正身處其中的人才會理解。

尚蘇雲的班級也是這樣。從剛進初中開始,他們班就是一個以魯君堯、於思卉和駱承和這些好學生為中心的圈子。即使尚蘇雲長得漂亮家裏有錢,最受歡迎的依舊是那些好學生,畢竟在那時候,初中生的世界還是還沒有受到那些社會勢力因素的影響。以尚蘇雲的成績根本上不了一中,她那有錢有勢的老爸是學校掛了個虛名的校董,他不僅托關系把她送了進來,還硬是把她塞進了全年級重點班。

巧的是,她小學就與魯君堯同班,沒想到初中又是同班。魯君堯當初考初中的成績是他們小學第一名,七年級剛開學那會兒,尚蘇雲見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也沒主動跟她打招呼。可誰想到第一次課上老師讓大家自我介紹時,魯君堯站起來,當著全班的面這樣說:“能夠和我在小學最好的朋友尚蘇雲再次成為同班同學,是開學以來最開心的事情。我本來有些緊張,可是一看到她我就覺得初中生活一定會比小學更加精彩!”

下面的學生一起鼓掌,尚蘇雲也跟著鼓掌,心裏默默地呵呵了一聲,她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成了魯君堯“最好的朋友”。

魯君堯是五年級那年轉學到她小學班上的。魯君堯那時候剛從鄉下搬到城裏,還是個靦腆羞澀的小姑娘,上臺作自我介紹的時候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聲音小的像蚊子,講話也結結巴巴。

而尚蘇雲那時候仗著家裏有錢,整天驕傲地像一只孔雀,在班級裏是一大群女孩子的小頭目。她和魯君堯完全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她不懂得魯君堯,她也瞧不起魯君堯。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下大雨,她沒有帶傘,在食堂吃過午飯後正好碰到魯君堯,魯君堯撐傘帶她一起回了教室。尚蘇雲也許有點兒尖酸刻薄,自以為是,但是她為人向來都很仗義。為了表示感謝,她拿了一本新買的雜志走到魯君堯座位上,說:“你想看嗎?我借你。”

在她眼裏魯君堯只是個木訥的鄉下女孩子,可是第二天,魯君堯就拿著英語書走過來,坐在她旁邊,快活地說:“尚蘇雲,你看我的畫。”

她打開英語書,在空白處夾著一張紙,上面畫著一幅鉛筆畫,一個神情憂郁的女子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她有一頭蜷曲濃密的長發、濃密深邃的眼睛、小巧含笑的嘴唇,精致的裙擺下面是一條魚尾。

這幅畫畫得相當漂亮,線條也流暢老練,尚蘇雲不由自主地問:“這是照著哪裏畫的?”

“沒有照著哪裏畫呀,只是我的想象。昨天你借給我的雜志裏面有一個講人類男子和人魚相愛的故事,我就畫了一幅畫出來。我覺得滿奇怪的,每次別人看到我的畫都要問我照著哪裏畫的。”

“你一直喜歡畫畫?”

“對的,”魯君堯說,“在我以前的班上,我同學也都喜歡看我的畫。四年級的時候我拿了很大一張紙畫大觀園,有十幾個人物,我畫了一個月才畫完。每次午休時間都有很多同學圍在我身邊看我畫,可好玩了。可惜那幅畫在搬家時遺失了,現在我也沒心情花那麽長時間重畫了,真可惜。”

說到珍惜的畫遺失時魯君堯的眼裏閃過一絲失落。尚蘇雲有點跟不上她的思維節奏,問了一個非常沒有技術含量的問題來:“大觀園是啥地方?在蘇州?”

“哦,”魯君堯笑了,“那不是一個真實的地方啦,是紅樓夢裏的。”

尚蘇雲差點被一口水嗆住:“……紅樓夢?”

講真,從一年級就開始讀《紅樓夢》這種登峰造極的催眠神作的人,在她認識的人裏面只有魯君堯一個。

這就算是她們五年級唯一的一次交集了。她們之間算不上有什麽友誼,每次尚蘇雲帶著一群小姑娘浩浩蕩蕩地出去吃冰激淩和壓馬路時,魯君堯從來都沒有加入過她們。如果實在要說她們倆之間存在某種友誼,那就應該是六年級她們同時和班主任作對的事情。

一天早上,班主任因為尚蘇雲模仿她老爸在語文試卷上簽字而罵了她一頓,尚蘇雲那種大小姐脾氣哪裏是忍得住委屈的,班主任說一句她頂一句,最後兩人當著全班吵了起來,班主任叫她把家長叫來,尚蘇雲來了一句:“我爸忙得很,沒空來學校見你。”

好了,這下子班主任徹底火了。可是更有趣的事情還在後面,尚蘇雲爸爸終於大駕來了學校之後,班主任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誨,大意就是你家尚蘇雲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不好好念書模仿家長簽字,還滿腦子都是穿衣打扮……

尚爸爸是個人才。他對班主任說:“我女兒模仿我簽字說明她有商業頭腦。穿衣打扮嘛,女孩子喜歡穿衣打扮不是正常的麽?我女兒又不是書呆子!”

當然了,這些對話都發生在辦公室,是隔壁班的一個課代表那天正好在辦公室裏聽到了全程對話,之後又繪聲繪色地給其他同學描述的。接著,幾乎氣得冒煙的班主任說:“你自己想想今後尚蘇雲的前途吧。她這個樣子,別說考一中了,連中學都考不上。”

尚爸爸的回答更加有才:“別擔心,我女兒今後直接出國讀書,我早就對中國的教育體系失望透頂了。你們這些老師也真是,為什麽總是用考試和成績來衡量一個孩子的全部價值!”

經此一事,尚蘇雲老爸成為了她們小學全年級學生的偶像。

大家沒想到,好學生魯君堯也用她的方式跟班主任吵了一架。

魯君堯不喜歡讀學校規定的成套名著,老師規定買的時候,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拒絕服從。魯君堯當著全班的面冷靜自若地告訴老師:“我不買書的原因有兩點。第一,我不收藏那些印著‘小學語文必讀書目合輯’這種弱智字眼的作品。第二,我討厭郭沫若,我絕對不會把他的書放在我的書架上。如果你要強迫我買的話,請你拿出學校裏的校規來,看看有沒有哪一條是說‘學生必須購買老師規定的與制定教材無關的書本’的。”

經歷了這件事之後,尚蘇雲對魯君堯刮目相看。魯君堯看上起是個溫柔和氣的女孩子,但是犟起來比誰都犟,也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

和語文老師發生矛盾之後,魯君堯在語文考試中依舊遙遙領先。語文老師拿她沒有辦法,班上那些和語文老師對著幹的差生也起了勁,到處傳言他們學習不好是老師水平差,人家魯君堯根本不用讀她規定的書照樣考第一。

也許她們兩都是班主任的眼中釘的緣故,她們這兩個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在六年級下半學期倒是走近了很多。

尚蘇雲知道魯君堯是個愛書如命的人。她甚至自己去古玩市場用壓歲錢刻了一個青石藏書印,上面用尚蘇雲根本看不懂的繁覆篆體刻著“君心默存”。魯君堯向她解釋說:“君心指我自己的本心,默存既是向我最喜歡的作家錢鐘書致敬——錢鐘書先生表字默存——同時也一語雙關,我想永遠留住我的本心。”

魯君堯還有一個怪癖,就是所有藏書恕不外借。

她告訴尚蘇雲:“每一本書都是有生命的,當我在家裏獨自沈浸在一本書的世界裏,我可以感覺到那些書能帶著我進入另一個國度。如果別人喜歡我的書,我可以買一本送給他,但是我絕不會把我自己的書借出去。”

尚蘇雲點點頭說:“哦,這樣啊。”

她心裏想:“什麽跟什麽啊!不就是一本書麽?書讀多了的人就是矯情。”

她不明白,為什麽魯君堯要在當初的自我介紹中指出她們是好朋友,她們的確是關系不錯,可是她們哪裏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她們甚至都沒法互相理解。

就這樣,從初中剛開學那天起,班上所有人都以為尚蘇雲是魯君堯的閨蜜死黨。在這樣聚集了全年級甚至是全市優等生的班級裏,尚蘇雲寧可安安靜靜地當一個不務正業的差生,可是魯君堯偏偏要把她拉到聚光燈下。她有時候甚至會產生這樣的陰暗想法:魯君堯是覺得她的優秀在自己的陪襯之下會顯得更加明亮嗎?

所有人都覺得尚蘇雲是魯君堯的死黨,除了尚蘇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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